今年5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0年《關於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第八屆締約國大會在巴黎開幕，中國首次當選為本屆締約國大會主席國。

得知此消息時，沈辰難掩激動。沈辰於1997年入職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以下簡稱“ROM”）。在ROM的前十年，沈辰主要從事中國北方舊石器的田野考古。後來通過主持策展，工作重點逐漸轉向館藏文物的研究。

百年前動盪的國際局勢使大量亞非拉文物流入西方博物館，百年後流失文物的歸屬權問題受到廣泛熱議。沈辰從不避諱公開談論流失在海外的中國文物。從早期被質問時略帶“防禦性”的姿態，再到以更開放的視角探討文化遺產國際治理，推動文物溯源、促成文物收藏交易合法化等工作，他始終活躍在國際文化遺產治理的前沿。

文物流失的切膚之痛

2009年，沈辰前往越南參加印度—太平洋地區史前學會。作為西方大型博物館的代表，沈辰被追問如何推進文物返還工作並讓西方博物館直面殖民收藏史。這並非沈辰第一次陷入如此“灼熱”的境地。

自入職以來，尤其是21世紀初有關西方博物館內異域藏品歸屬權的爭論愈演愈烈後，類似追問時常在學術會議、行業會談中出現。除考古、策展外，研究博物館文物收藏史成為沈辰工作的一部分，畢竟ROM也曾因文物來源的合法性問題陷入輿論漩渦中。

20世紀20年代，加拿大傳教士懷履光受ROM時任館長柯雷利之托，開始以河南為據點，在中國為剛成立的ROM搜集中國古代藝術品。當時河南各地流失了大量文物，懷履光因收購了大量安陽和洛陽，尤其是出土於金村大墓的文物而被打上“文物販子”的名號。

在懷履光為ROM入藏的文物中有一對相傳出土於金村大墓的骉羌鐘。這對骉羌鐘所屬的一套14件編鐘被中國歷史學家唐蘭認為是研究春秋戰國青銅銘文中最具史料價值的精品。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藏的骉羌鐘。（受訪者供圖）

沈辰入職第6年時，已退休的中國國家博物館文物專家許先生到ROM參觀。過程中，老先生凝視骉羌鐘上的銘文拓片良久，詢問能否一見這件珍品的真容。

當時的情景令沈辰印象深刻：“許先生見到編鐘後神情凝重，仔細觀摩，半晌不語，後長歎一口氣，說當年在北大聽唐蘭先生講課，唐先生遺憾從未見到編鐘的真品。一晃五十多年過去，如今見到這對編鐘算是他替先生還願。”

骉羌鐘銘文拓片，由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拓印。（受訪者供圖）

許先生講話時略帶哽咽，話畢後的落寞神情久久在沈辰心頭回蕩，成為他研究“懷履光與河南文物流失”一案的原因之一。

0年時間裏，沈辰研究大量館藏檔案和書信，確認懷履光與當地古物掮客保持緊密聯繫。他雖並未參與盜掘，但從開封古董商手中收購金村文物屬實。博物館雖然並未直接參與文物盜掘或掠奪，但在催生並非“坦蕩”的國際文物交易市場體系中仍難辭其咎。

懷履光早年寫給博物館的信件手跡。（受訪者供圖）

“懷履光與河南文物流失”一案是中國遭受帝國主義壓迫時期文物歸屬權紛爭的典型案例之一。而在美國、加拿大等國家，原住民同樣飽嘗殖民者對文物侵佔掠奪的苦楚。面對保護原住民文化遺產、歸還流失文物的呼聲，一些西方博物館館長以“文物應該是人類共有的遺產”“博物館可以通過研究流失文物來復原歷史”等進行反擊。但在沈辰看來，他們的回應回避了殖民歷史。

在主持和參與ROM對安大略省原住民文物和遺物退還的工作時，沈辰感受到原住民與那些被侵佔的文物間沉重且無法割捨的感情。

“那些以各種言辭反擊的西方博物館館長並沒體驗過文物流失帶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痛處。無論當時交易形式如何合法，收藏異域文化遺產的西方博物館必須承認殖民背景下的獲取是不當的，這是邁向和解與去殖民化的第一步。”沈辰說

讓博物館內的異域文物“發聲”

在進行文物溯源工作時，沈辰撰寫了不少文章。《金村傳說：懷履光與洛陽文物之謎》《傳說與實證：青銅古鐘背後的史卷拂塵》《多生還得此相逢：吳大澂和他的藏玉》……這些文章細述了中國文物流失海外的滄桑歷史，力圖客觀評述文物顛沛流離歷程中各方人物所扮演的角色。

沈辰說，每件進入海外博物館的中國文物都經歷了一段“聚散離合”。將文物背後的流傳故事講述出來，不僅可以重新啟動這些擺放在展櫃裏的歷史物件，更可以讓觀眾感受到歷史文物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工作初期，在與文物原屬國的專業人士交談時，沈辰能感受到亞洲同行謙和態度下對西方博物館展陳解讀的失望。西方博物館的詮釋視角始終未能擺脫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思維的態度。與文藝復興藝術、荷蘭黃金時代繪畫相比，亞非拉文物總被當作二等展品，強調其異域風情與獵奇價值。

2012年，ROM入藏了一件吳大澂玉璧。相比於“蒼璧，中國良渚文化”這樣蒼白的介紹，沈辰經過對文獻研究以及對南潯、上海、香港等地的走訪，為觀眾展開這塊玉璧背後的家國歷史圖景：甲午戰爭中率兵出征的吳大澂、《南京條約》後上海開埠和南潯蠶絲業的發展、民族絲綢產品走向世界、中加兩國名媛在紐約的因緣際會、玉璧從中國經美國到加拿大的傳承歷史等。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藏蒼璧木座。（受訪者供圖）

沈辰說，當海外觀眾通過一個個有趣的故事開始思考一件中國文物為何會出現在加拿大的博物館裏時，這件“異鄉的國寶”就實現了在其原屬國語境下難以實現的意義和價值。

何以突破詮釋異域文物的困境

面對複雜的異域文化與政治體系，在有限的時空內讓觀眾快速理解文物故事是對策展人的考驗。

2014年“紫垣擷珍——故宮博物院藏明清宮廷生活文物”展覽在ROM揭幕。其中一張介紹內務府的150字說明和全形結構圖引起觀眾極大興趣。這段簡潔明瞭的介紹背後是被沈辰稱為“煉獄般的磨煉”。

“紫垣擷珍——故宮博物院藏明清宮廷生活文物”展覽中關於內務府的釋展圖示。（圖片來源：《眾妙之門：六談當代博物館》，沈辰著。）

內務府是清朝的獨有機構。對內務府的職能解釋可以將造辦處的瓷器、紫禁城的建造翻修、後宮的寵物管理、皇帝的起居等文物故事串聯起來。然而在展覽中，留給解釋“內務府”的空間僅有幾句話。

沈辰邀請中山大學的博士何鑒菲加入團隊，要求她通讀內務府的學術著作和相關論文，撰寫500字的內務府介紹短文並勾畫出內務府職能流線圖，與釋展人（展覽內容的設計者與詮釋者，負責整合學術資料、策劃敘事邏輯）溝通再進行文字精煉，將學術語言轉化為日常用語。雖然過程壓力重重但最終呈現效果獲得了觀眾們的肯定。

類似的合作常在沈辰主持的策展工作中出現，比如改造原住民文化展廳時，他要求有原住民代表和博物館策展人一同工作。沈辰說，讓文物原屬地的專家學者、平民百姓參與到策展環節中，是對文物原屬國人民的尊重。跨文化協作賦予展覽更豐富的敘事維度，還原文物背後真實而具體的歷史語境。

除在策展中融合跨文化背景人士的意見外，沈辰認為博物館工作人員還需要學會傾聽觀眾的“非議”。他曾接待過抗議展廳地圖的日韓遊客，也遇到過借展廳宣洩對日本殖民文化不滿的韓國明星，還有猶太裔觀眾因誤認陶器上的“卍”字元為納粹標誌，發郵件要求撤下四千年前的中國古陶。

沈辰認為，博物館不必執著是非之辯，而應把握這些契機展開真誠對話，從而理解觀眾的真實訴求與觀展體驗。他們的觀點或許偏激，但唯有平等交流，才能促使博物館重新審視藏品價值。

不忘過去也面向未來

除通過研究和策展，讓流失海外的文物重現其文化遺產價值外，沈辰也積極推動文物收藏程式合法化工作。

沈辰在 ROM 中國藏品庫房觀察標本。（張潞攝，受訪者供圖）

2000年，ROM收到一筆超過300件的中國文物捐贈，但其來源富有爭議。經深入研究，其中部分器物或來自曾進行密集搶救性發掘的中國三峽地區。同年5月，沈辰帶著3卷本、近1000頁的捐贈目錄飛往北京，向國家文物局尋求文物來源的正當性。

沈辰說，博物館要盡可能查證文物來源的合法性並提供詳盡文獻證明，以便將來遇到任何質疑可以進行開誠佈公的對話。

他同時與加拿大文化遺產部以及海關總署合作，為多倫多的邊境官員做培訓，對其抽查的包裹和行李中疑似走私文物進行鑒定。2015年，加拿大海關查收一對出自中國南方的大型明清建築構件，沈辰參與鑒定工作，並促成這對構件的返還。

沈辰說，過去在面對亞洲同行對文物歸屬權的追問時，他總是略帶“防禦性”姿態。但經過多年與各國文博機構的合作，他能以更為開放的態度討論這一問題。如有需要，他將力促安排各方會談，幫助流失海外的珍寶回家。

如今，西方博物館對異域文物的研究愈發深入。今年正值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那些“被迫出走”的文物在異鄉的展覽中能否有一席之地，以警醒世人不忘戰爭與殖民史，重新審視異域文化遺產保護規範。

文丨中國僑網記者劉洋

編輯丨楊帥

圖丨受訪者提供